作者: shihyenjudy (豬弟) 看板: AAAAAAAA 

樹洞物語@張惠菁
收錄於2005《你不相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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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洞物語

當你心裡懷有一個祕密,你想到山裡去,尋找一個樹洞,對著它說出祕密,然後用泥土,  
永遠地將那樹洞封起來。如此你與那樹洞產生一種短暫的關係。它承載了你。作為這世界
的一個朝向你的開口,它接受了你傾倒給它的東西。過去的回憶,當前的慾望…樹洞承接
了它們,你轉身離開的時候,並不需要為它負太多的責任。

可實際上人們並不總是到山上找樹洞。王家衛的電影《2046》彷彿是如此說的。他們在同
類之間找樹洞。在周圍的那些男人或女人的身上找。想要和他們產生一種關係,讓他們像
樹洞一樣地承載你的祕密,當你的容器。在這個人如潮水的世界裡,大部分的眼光只是流
過,身體只是擦過。人們以高聲笑語掩飾搜尋的目光,但實際上他們都在尋找著,帶著無
望的希望,一個像樹洞般承載自己的祕密的人。那希望太強烈了,以致於,兩個人之間只
要出現一點傷口般的接觸面,過去立時如破傷風病菌般湧入。

《2046》是幾部王家衛電影的續集故事。《阿飛正傳》裡的露露(劉嘉玲)出現了。在《
阿飛正傳》她是張國榮的新歡,美艷而輕佻,在張曼玉面前刻意炫耀著生殖競爭勝利者的
羽毛,又迷得張學友神魂顛倒。到了《2046》,我們才發現,她從沒從張國榮的離去中復
原,仍然尋找著「沒有腳的鳥兒」,持續受著為男人爭風吃醋的輪迴苦楚。時間不再往前
走了,只是重複著發生過的事,且每一次都更為不堪。她的美艷便在其中無情地折損了。

《花樣年華》裡的周慕雲(梁朝偉)也出現了。本來他是受到妻子背叛的丈夫,與隔鄰的
張曼玉相互安慰,卻到最後都不肯逾越各自的已婚身分,而只能分離了。到了《2046》,
周慕雲已經又經歷多年的滄桑,去過新加坡,在賭場裡把自己輸光,潦倒回到香港,為報
紙寫情色小說。他對關係的信賴也像一件舊衣服在時間裡給洗穿了。所以我們看到的不再
是《花樣年華》裡失意的丈夫,而是在情慾面前極為理智冷酷,遊走諸多歡場女子之間的
一個男人。這才想起梁朝偉也曾經在《阿飛正傳》最後一幕短暫地現身。整部電影他就只
出現了那麼一場戲,觀眾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傢伙打哪來的——那時電影接近尾聲,張國
榮已經死了,張曼玉劉嘉玲已經被拋下了,而梁朝偉在那唯一的一場戲裡,穿上一身西服
,別上錶鏈,梳起頭髮,出門去了。我們連他在戲裡的名字都不知道。或許那正是「周慕
雲」要開始走進這個花花世界的時刻。對於《阿飛正傳》裡,那「沒有腳的鳥兒」的故事
,他還不知情。但經過《花樣年華》,到了《2046》,他卻已經變成同樣只能飛,不能停
的人。

於是,三部電影連起來看,整個故事多了種命定的色彩。喜歡過《阿飛正傳》,《春光乍
洩》,《花樣年華》的觀眾,大概都不會覺得《2046》好過王家衛的前作。但是作為一個
系列的第三集,它卻拉出了單部電影不可能的時間序列。十三年前看過《阿飛正傳》的觀
眾,會格外洞悉當中的滄桑之感。戲裡戲外皆然。去年,張國榮從高樓墜下。劉嘉玲經歷
了多年前裸照被公開的事件,她和梁朝偉與張曼玉之間的感情事似乎捉摸不定。彷彿觀眾
在現實中,也被餵哺以銀幕上的飄移虛無。然後我們又看著周慕雲,露露,蘇麗珍,這些
角色在不同的電影中出現,每一次都像個現實裡的真人似地,經歷了更多的滄桑。

當然也有新角色。像是章子怡飾演的夜總會小姐白玲。她剛搬進旅館的2046號房,是這個
花花世界裡新來乍到的人。羽毛仍然新鮮艷麗,可以潑辣,可以驕傲。然而她很快就得學
會,情慾這東西可以值兩百,可以值十塊。把美麗與性當成口袋裡唯一的貨幣,那幣值是
最不可信賴的,它使你誤以為自己是個富人,實際上一貧如洗。在虛無的愛人面前,白玲
一下子就發現自己原來毫無籌碼。她對戀人那句要脅的話——「我不能和別人一樣」,已
經是退到底線了,得到的回應卻彷彿相反地證實:妳和別人沒什麼不同。

這是情慾世界殘酷的規則。相信自己可以不同的人,傷得加倍重。一代一代的曠男怨女都
是這樣的。情慾是對一樹洞的尋找,在人群之中尋找那個承載自己的樹洞,攜帶著過去鑽
進去,好好地睡一覺。周慕雲跟白玲的差別就在於,他已經不在他人身上尋找樹洞,也不
會讓自己充當別人的樹洞了。白玲在他面前,一次一次把自尊擺得更低,他卻冷酷但誠實
地拒絕。從此他會是白玲一輩子失落的樹洞吧。

也許他已經不相信那樣的樹洞了。黑蜘蛛蘇麗珍對周慕雲說:「你了解我的過去嗎?」那
時,梁朝偉對鞏俐充滿暴力感的一吻,與其說是基於慾望,不如說是被絕望所圍繞。因為
無法像樹洞般承裝彼此的祕密,因為無法讓對方向自己敞開地傾倒過去(以及無法向對方
傾倒自己的過去),於是有了那樣暴力的一吻,彷彿想藉由口腔打開靈魂的內膛。像離開
水面的魚用身體抽搐著呼吸,他最後一次徒勞地想要突破那阻隔彼此的過去。可是,身體
分開之後,還是只能互不相涉地分離。
                                                                                
                                                                                
週末晚上的捷運裡,總是有許多盛裝的男女,畫著深色的眼線,皮膚上映照車廂的金屬色
。我向人群相反的方向移動,離開車站,鑽出地面,一下子眼前黑暗的夜空好像極貼近,
就在伸手可極的地方。台北是個都市,但比起其他大城市它又有一點市郊的感覺,一忽兒
你就離開了霓虹燈的地面,進入滅了燈光的住宅區。情侶在巷子裡擁抱著,眼光落在彼此
的身後。他們注意到了嗎?這世界像個樹洞般黝黑開敞。我想對它說點什麼,一點祕密的
事,讓它替我封存起來。然而我說不出。在這巨大的樹洞面前,我的一切都構不成祕密了
。然後我忽然想起,《阿飛正傳》裡的張國榮,與《2046》裡梁朝偉的差別。這兩個浪子
角色,一個是先天反叛的浪子,一個是後天歷經滄桑才造就的。前者一定得在年輕時死去
。後者,卻非得歷經中年。如此我們好像也可以說,《2046》是一部關於老去的電影。故
事講到了這一個地步,霓虹燈光與旗袍花樣都在鮮亮的顏色裡疲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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